秋樂

梦忆录 (贰十六)

副官离开长沙已有五日,我带著另一名许姓副官出席会议。日本人的势力在长沙周边各城及北平周边各城绝了踪迹,尤其是长沙城,日本人一夕间全消失了,日本政府派人仔细的搜查却找不出原因,可是那些人消失十日之后竟然二十二哩外的溪间下游出现了,但是全部人都发疯了,无一例外。


从他们的片面之词拼凑出来的线索,他们全部被带入地狱走过一回,那个带他们入地狱之人叫八爷,失踪这十日像过了一辈子,从渡船、审判到地狱受罚,一遍又一遍,那名青年冷酷的看著,一遍又一遍,多麽样惨的死状,眉头也不皱一下,宛如俊美的修罗。


虽然不知道他们指的八爷是否是我们所认识的人,在场的萧上锋及陪他一同前来的尹新月明显变了脸色,答案八九不离十了,日本人消失的原因是因为八爷,可是为什麽要这麽做呢?


会议结束,萧上锋掩把我压牆上狠狠揍了一拳,要不是许副官及其他人前来阻止,他的怒火可能想将我直打死在这。我不想反抗,这些天对我的指控只有多没有少,种种迹象看来,八爷失踪原因与我有很大的关系,他们对我有怒火与恨意也是正常的。

「上锋住手!」

「不要拦我!恒哥……恒哥就是因为他才消失的……你都听到了,他们在地狱见到哥哥……他死了……死了……」萧上锋是天之骄子,谁也没见过他低头,更别说是哭了,可是这样会他因为八爷的事,放声痛哭。尹新月将他拥入怀裡,一边安抚一边说道:「他这样对待星宇和哥哥,我也想杀了他……但是让他活著是哥哥的心愿……」

「佛爷,您没事吧?」许副官上前扶住我,我摆了摆手,转身离开。

隔天我出去散心时,又不自觉的走到八爷家,刚到门口见有人进出,我走了进去,一袭金边蓝袍的青年背对著我,那瞬间我几乎就要喊出名字了,我多希望他是……可惜他不是……。

那名青年转身过来,眉宇间散发我从与我相同的戾气,他是杀戮之人满身鲜血,虽然气息被刻意隐藏了,可是眼神却不能骗人,更何况我们是同类。

「想必你就是传说中的佛爷吧?幸会,我是庄泉。」青年微笑的朝著我伸出手,那双漆默的眼眸一丝笑意皆无,出于礼貌,我回握他的手。「你在这做什麽?」

「如你所见,搬东西,阿恒让我接手这,改成药堂。」

「说谎,这是八爷的祖宅,他不可能随便就处理掉的!他人在哪?我要见他!」

庄泉冷笑两声道:「还真如他说的,目中无人阿,你以为你谁阿?上司?朋友?爱人?笑死我了,你什麽也不是!」

「你若爱他,怎麽可能连名份都不给呢?竟然还为了自己的利益,放弃那个一直在身边无怨无悔帮助你的阿恒,去娶新月饭店的少主?还真是有义气!」

对于他的冷嘲热讽我已经麻痺了,只是坚定的看著他问道:「八爷在哪?」

庄泉也不是普通人,立刻拣去笑脸,淡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比较惨?还是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自己的人比较惨?」这句话像象是喃喃自语,又像是说给我听的。他叹了的口气,没再理我,转身进屋,可是他进去后,又有另一个人出来,那个竟然是小满!?

「恩?」小满也注意到我了,他挤出一抹尴尬的微笑,「佛爷,您怎麽来了?」

「你看到我很惊讶?你应该知道我会来的,不是吗?」我撒了谎,今日确实是偶然路过的,可是小满表情更意外,有些黯然道:「您说笑呢,副官偶而还会来关心,您已经有大半年没踏进这,我能不意外吗?」

「大……大半年?」

小满轻笑「您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清楚吗?」

我一楞,不好意思的撇开头,他明白了,却更糊涂,之后是愤怒「您在做了那些事后,冷漠八爷,最后选择连面都不见了……现在您却突然闯进来要找八爷?」似乎想起之前的事,小满眼眶泛红:「您不顾八爷的反对,坚持要娶伊少爷,大婚那天……八爷说要设祭台替您祈福....之后就……」小满说著说著泪就掉了出来,他擦了擦泪,仰起头叹了口气:「或许八爷早就预料自己有一天会失踪,才安排泉哥准备之后的事……」小满转头对我说:「你请回吧,泉哥既然来了,八爷就不回会来了,虽然不知是生是死……爷一生潇洒,没想到连离开都如此不留痕迹……」

我看了看熟悉的宅邸,也感概:「这裡是我的起点……庄泉若处理八爷的宅子,你该怎麽办?」

「八爷都替我们安排好了,半年前就剩他一人在这……今天回来是泉哥让我回来帮忙的……」小满的表情满满的不捨与心疼。难怪我那时候来,房子裡一个人都没有,原来是八爷替他们另找出路了……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?若真是这样,八爷是一面努力挽回,一面安排他们的出路,一个人煎熬的过著,那该有多难受?想到这心就像被一隻手狠狠的揪住般难受。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八爷掺扶著老汉走过大半个城,街景变化也是繁华光亮逐连转为暗淡,道路慢慢变成切口不齐的红砖,最后是人踏出来的黄泥路,还是靠著老汉的经验成功到地方的。


这十几天逛下来,本以为已经把崎罗城摸遍了,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。崎罗城一面向山一面向海,山的那头正是八爷与我来的方向,连接的是往长沙的主要道路,在城牆外边有片不小的树林,老汉家就在林子裡。那是间用泥土混水建成的,上头的顶是用乾草压实綑好后放上去,虽然夏天消暑,可冬天却不挡寒,看这样的住宿条件,老汉家生活应该是贫苦,难怪请不了大夫。


「你之前没到善世堂找过大夫吗?」八爷问道。善世堂是八爷开的药坊,裡头有常注的大夫,替穷苦人看病不收钱的。老汉叹了口气:「找过了找过了,每换值大夫就带去看,都说只有您能看,可是您的消息一直没著落,真怕二仔子熬不过……幸好您回来了,二仔子有救了对吗?」


八爷抿著嘴没有回答,我想他没看到人之前无法判断,竟然这麽多人诊都说无法医,八爷又何嚐有办法呢?不过八爷鬼点子多,搞不好能行……。


穿过竹做的篱笆圈著的菜园就是王老汉的家,近看更破旧,屋的牆角都破了个洞,木板门下面破的参差不齐,几乎能爬进一个孩子,根本没有遮避作用,这日暖夜寒得秋天,怎麽能熬,孙子生病可想而知。


进屋后,家徒四壁的小房内,竟然胧罩一股黑气。「八爷……你看……」我本想提醒八爷,他手背在后面对我摆了摆,示意我别出声。裡头就地上一张草席及一张桌两只凳,两只陶碗口上皆有裂口,上头残留一些菜汁还未来得及清洗,被放在落。


王老汉的孙子就躺在唯一那张草席上。孩子小脸精緻,眉清目秀,不难想像醒著时,多令人疼爱,只是现在他脸色苍白,唇无血色,我几乎快听不到他的呼吸声,这房子异常的死极,若不是八爷的呼吸还在,我都要认为这裡没有活人……不对阿,只有八爷的呼吸声?


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王老汉面如死灰,嘴唇是紫的,直直盯著八爷检视小宝。


八爷看完后,神情凝重。自从佛爷出事之后,八爷常常是这种表情,是生气的前兆。八爷招我过去,向我借了半碗血,然后让我端著碗,自己拿出毛笔沾了点朱沙,在画了一个大圈围住草席,并且在上边画满奇怪的符号。全部都弄完后,他接过我手上的碗,直接给孩子灌了下去,然后拉著我退出圈外。


一眨眼的功夫,小宝开始抽蓄,然后突然坐了起来,吐了一大堆黑呼呼的东西,在草席蠕动著,光看就觉得,八爷还拿出琉璃瓶装了几隻,最后朝剩下的虫撒上白色粉末,虫挣扎的动了几下就死了。


「文爷,谢谢您,小宝就麻烦您照顾了……。」王老汉的声音幽幽的从我们身后传来,我按耐不住好奇转了头,老头死灰的脸从七孔流下了血,从脚往上逐渐变成灰烬消失在我眼前。


「八爷老汉他的尸体……。」

「没有尸体,刚刚那情况有违天道,虽然是出自一片关心,但还是犯了错,魂飞魄散了……别那副表情,这世界没有什麽事情是公平讲情理的,尤其是与天说理。」八爷语气平淡,像早就习惯。我是军人也习惯生离死别,只是感概连尸骨都没有。


八爷背起孩子,带著我原路反回崎罗城。走进寻梦坊,那个男人迎面而来,对八爷展开双手笑道:「阿月,你回来啦?」

八爷瞄了一眼从怀中掏出装虫的琉璃瓶子朝他面门砸过去,他眼明手快的接住,看到裡面的东西也是一楞:「这是……?」

「小宝体内的东西。三日内若没给我个交待,以后别在踏进寻梦坊一步,庄泉送客!」八爷抱著小宝看也不看那人,真接越过头,男人还想说什麽,泉哥不知从哪出现,带著几个黑衣人,个个身材精壮,像是练家子,挡住男人的去路。庄泉皮笑肉不笑说道:「蔺梅华,我家主人说的很清楚,相信你没耳聋才对,我们都很爱好和平的,别逼后我们动手喔。」


扶华会的人也围了过来,蔺梅华退到他们身后,两手高举过头有些投降的意思,朝著八爷的背影道:「阿月,等我,我一定会把你要的东西带过的。」


男人举在半空的手,画了个圆圈后,率先往外走去,其他人互看了一眼,也纷纷离开。


我有点不懂他为何如此爽快的答应,八爷要找的应该是他们扶华会内部的人,这个时候不是会维护几句吗?


庄泉解释道:「那个人早就叛了,他们也在找人。所以他们能拿出来的东西也不多……不过我想阿月想要的东西是诚意,就看他们能交出什麽了。」


我点了点头,后面秋娘搭上我的肩,娇声抱怨道:「唉呦,小官爷,你可要吓死秋娘我阿,楼梯就那麽几阶,你偏偏要用跳的,这颗心差点没从嘴跳出来……若真吓死了,你要怎麽赔傧我呢?」那娇滴滴的声音惹的我鸡皮疙瘩掉一地,我拿开她放在我肩上的手,乾笑道:「我这不是急嘛,您也知道那位爷平时虽然和气,紧急的时候却是一刻也等不了……下面围著好些人,若我多开口几句,被他们认出爷的身份,到时候拖累了大家,谁都不好过的……。」果然一提到八爷,秋娘就不在继续搔扰我,掩嘴笑了两声,道:「乖孩子,不枉我们这麽疼你。明天早餐买你爱吃的~」说完,转身走向灶房。


八爷收小宝为义子,不过因为我们还得出发寻找佛爷,所以小宝暂时由庄泉带。我看到庄泉牵过孩子的手时,那抹硬挤出来的笑容,就知道他自己也忙不过来,好在孩子很乖,不吵也不闹,乖乖的让有空的人轮流看管。不过不知道是否因为中过蛊的原因,导致孩子的眼睛有些畏光, 八爷透过关係弄了副黑色的眼镜给他戴上,看上去像是瞎了一样,怪可怜的。


为了让他挥别过去,八爷替他取了新的名字,叫『齐泰』,有否极泰来之意。或许是八爷替他改这名字起了作用吧,小家伙之后的生活挺好命的,至少寻梦坊的人都疼爱他,将他视如己出。


三日之后,蔺梅华没有出现,而是派人过来,果然作领导的人都很忙……不过八爷似乎比较想要本人来;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八爷为了佛爷以外的事头疼的模样。

怎麽看都是普通的青年,可是八爷一见他,挤出笑容的迎上去,嘘寒问暖起来。

我偷偷问了领人进来的萧强,他也不知道,只知对方的名字叫『蔺汝澜』,与蔺梅华是结拜兄弟。


「汝澜今日怎麽会来呢?听说你去山西出任务了,我以为还要一段时间……。」八爷迅速的清空桌子,然后接过其他人端进来的茶具和点心,亲自替他斟茶。

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茶杯。萧强几人似乎很习惯八爷这种态度,默默的带上门离开。

「唉,您别这样……我比您还小阿!大哥说您在气头上,让我来您会比较开心……所以就赶回来了……。」

「您特地赶回来?那个混蛋……竟然做出这种失礼的事!」后面的话压的很小声,可我听的一清二楚。失礼的事?以地位来说,那位领导是在上位吧?八爷的语气却像是眼前的人是哪裡来的伟大人物,没搞错吧?

蔺汝澜将自己带来的报告递给八爷,他看也没看,随手一丢,「这种事不急、不急。您山西之行如何?没遇上危险吧?」

……。八爷的过份关心,怎麽看都像是过份溺爱的傻大哥。八爷平时对小满和我这样的青年也很好,但是还是有距离感,眼前这人,八爷恐怕连自己的死穴也能对他倾诉吧?幸好佛爷不在,否则又会有什麽风波出来。


八爷与那人聊了许久家常,然后亲自送人出去,回头立刻一脸阴沉的把庄泉叫来。

「汝澜会与我们去找人,安排几个能力好的在暗处护著,找机会把他带走。然后派人跟那个混蛋说一声,不要把麻烦丢给别人!若不是汝澜在扶华会,我早就找人铲了他!」

「我会亲自与他说。」庄泉笑的异常灿烂,看来他真的很讨厌扶华会领导阿。

「八爷,那名男子是您的亲戚吗?还是关系很好的朋友?看您对他异常……」话说到一半,八爷神情紧张的摀住我的嘴,然后眼神瞄向大厅内的某个角落,那裡隐约有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。

「八爷……那是……」八爷朝那边点了点头,人影立刻消失踪影,八爷这才鬆了口气。

「那位大人果然跟著阿……」

「到底……」

「汝澜是某位大人物的心头肉……算了,多说无益。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。」

八爷望著门口人来人往的街景,眼神却有著难以形容的孤寂,好似活了很久,对生活倦怠,怀念过去的同时,感伤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。


几天之后,竟然有熟人来访,让我有些吃惊。

虽说是熟人,充其量只是见过几次面罢了,也没说过话,不过在陌生之地见上一面,格外亲切。


「鬼灯先生!您怎麽会来?」男人一身日本和服,英姿飒爽的步入寻梦访,特立独行的服装立刻吸引许多视线,我就是其中之一。


听到我的声音,男人眼神犀利又准确的朝我的方向看过来,冷漠却不失礼节的问道:「您是……阿,布防官身边的张副官对吗?失礼了,一时没认出您来。」


因为某些原因,我们对日本人抱有敌意,甚至恨,可是对于眼前的人,我却只有敬畏与佩服。他明明是与佛爷年纪相仿,对谁都是那样的有礼,听说八爷说还是位大官……看看陆建勋那副仗权欺人的狗样,再看萧上锋因为家世背景而指高气昂的模样,鬼灯先生真是了不得。

「您看上去身体结实,年纪轻轻又担任副官要职,您要不要到地狱帮我工作呢?」

「地……狱?」

八爷这时接到通知已到了大厅,听到我们两的对话,立刻紧张的小跑过来「鬼灯大人,您开玩笑呢?他们张家人最倔的就是那脾气,认定了就不改了,若他真的被您挖走了,我可就麻烦了,何况您今日不是休息吗?就别工作了,茶点已经备好了,这裡请!」

望著鬼灯先生与八爷上楼,一旁偷听的几人蹑手蹑脚的蹭过来。

「小官爷~您认识那位爷吗?那人好帅喔!」

「是阿,对方是什麽身份?每次来,那气势叫人战慄,让移不开眼神却不敢接近。」

「他每回来,泉少爷都会特别兴奋,你看那……」他指了指裡头一个包厢,只听一声碰,然后门被用力打开,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跑出来,问道「鬼……鬼灯先生来了?」

众人点了点头,然后他看了看上面,三步併两步跑上去,中间还伴了一下,不过立刻正了正色,接著跑。

众人对了一眼,无奈摇摇头。


在崎罗城待了一个月,终于要出发去找佛爷,心裡有说不出的激动,一早就起来等待,直到晌午八爷才慢悠悠的下楼吃早点,无视我期待的视线,我也耐著性子喝茶,不敢逼他。就在八爷好容易将他的最后一口油条吃完,泉先生将八爷的行囊拿到楼下时,我突然想起昨夜提前过来的蔺汝兰还没下来,不禁问了一声,八爷背起行囊一脸茫然的看了我一会,招来几位干部交待事情,彷彿不认识这个人似的,之后也不再提到,就好像没有存在过.....。


临行前,众人出来送行,庄泉、萧强、林三还有一些与我较熟的伙计,相识一个多月说没感情是骗人的,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。八爷在一旁看著,我一一的与他们道别,秋娘还激动的扑上来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,那瞬间胸口涌出一股酸劲,千言万语都集聚在这个举动,突然有点不捨,八爷看出我的心思,拍了拍我的肩道:「世界虽大,留著命总会再相见的。」

八爷这话虽说有理,可此时此刻听起来特别冷血,平时看惯八爷时不时为小事哭哭啼啼,突然转性还是有点愕然,庄泉他们则是习以为常,都过来拍了拍我的肩,一个个撤回工作岗位,秋娘抹了把眼角的泪水,离情依依的望了八爷许久,最后还是八爷先拉著我离开,直到我们转入小径前,依稀能感受到一抹的视线紧黏著。


评论

热度(11)